“爹，你在看啥子？”

1999年夏末，張光秀坐在弟弟駕駛的車上，經過成都萬年場路口時，坐在副駕駛上的父親突然挺直身子，脖子伸得老長，像要把整個上半身探出車窗。她順著父親目光看去——路口轉盤中央，一尊持槍沖鋒的士兵雕像巍然矗立。

“那個雕像是照著我塑的。”

父親的一句話，讓車里炸了鍋?！罢罩闼艿模磕悄阏f說，穿的是啥？”張光秀脫口質疑，眾人七嘴八舌地盤問著塑像的細節(jié)。“穿的是單衣、短褲，腳上穿草鞋、打綁腿，胸前掛手榴彈，背上是斗笠和大刀?！睆埨受庉p聲說?；氐郊?，這位耄耋老人抄起拐杖，跨步、俯身，擺出跨步沖鋒的姿勢，眉宇間仍是當年出川時的少年意氣。

那天，張光秀才知道，“無名英雄紀念碑”塑像原型竟是自己的父親。這座如今靜立于人民公園東門廣場的雕像，將1937年的那個秋天永遠定格——川軍將士腳踏草鞋、身著單衣奔赴沙場，在破碎的山河上，他們目光如炬，昂首沖鋒，以血肉之軀筑起家國屏障。

24歲時

他單衣草鞋赴國難

1937年9月5日，成都少城公園（今人民公園）內旗幟翻涌，人聲鼎沸，“四川省各界民眾歡送出川將士大會”在此舉行。秋風蕭瑟中，幾十萬川軍身穿破舊的軍衣，踏上了出川抗日的征途。那天，成都街頭擠滿了送行的百姓。

張朗軒那年24歲，是國民革命軍第22集團軍45軍125師373旅745團3營的傳令班長。多年后，女兒張光秀隨口問父親：“你出川抗日的時候，跟奶奶告別沒有？”“咋個沒告別哦，她哭得好傷心哦?！睆埨受幷f。

“那你沒想過不去?。俊备赣H突然提高了嗓門：“咋能不去呢？那個時候國家受難，我們巴不得要上戰(zhàn)場！”

從山西東陽關山頭到滕縣城墻，從淞滬戰(zhàn)場到緬甸雨林深處，340萬川軍轉戰(zhàn)大半個中國，憑著簡陋的裝備，踐行著出征時“日寇不退誓不還鄉(xiāng)”的誓言。

1944年，抗戰(zhàn)勝利前夕，成都市社會各界呼吁和發(fā)起了募捐運動，修建一座“無名英雄紀念碑”，特別邀請著名雕塑大師劉開渠設計，并取名為“川軍抗日陣亡將士紀念碑”。

時任成都市市長余中英提議從川康綏靖公署警衛(wèi)團選拔模特，經三輪篩選，張朗軒因親身參戰(zhàn)經歷被選中。雕塑過程中，劉開渠特意把士兵塑成短褲、草鞋、綁腿，胸前掛手榴彈、子彈袋，背后背斗笠、大刀——正是張朗軒當年出川時的全套行頭。

1944年7月7日，“無名英雄紀念碑” 在成都東門城門內落成，成為川軍抗日精神的象征。

晚年時

他總想起抗戰(zhàn)歲月

“出川后已經十月了，北方冷得打抖，我們還是穿單衣?！睆埨受幒髞砘貞?，“草鞋走爛了，就把褲子撕下來包腳?！眴我?、草鞋、漢陽造，川軍一開始被稱為“叫花子軍隊”，卻在滕縣打出了名聲。“我們的武器沒有日本人好，大家都是拿命去拼，打死一個保本，多殺一個就賺一個?！?/p>

張光秀回憶，張朗軒晚年時總想起1938年3月的滕縣保衛(wèi)戰(zhàn)，那場戰(zhàn)役后，他們營300多人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活了下來。張朗軒時任傳令班長，在燃燒彈點燃的山野間奔走傳達作戰(zhàn)指令?！皯?zhàn)友就在我眼前燒成火人，怕暴露目標，一動不敢動啊……”“夜里，弟兄們枕著尸體睡，子彈從耳邊呼嘯，第二天踩著血泥繼續(xù)沖鋒?！?/p>

離世前

他寫下“永遠愛國”

2007年8月13日傍晚，94歲高齡的張朗軒穿上那件洗得發(fā)白的軍綠色襯衫。女兒張光秀蹲下來替他系鞋帶，聽見父親一遍遍地問：“幾點走？莫遲了?！逼鋵崳x塑像正式吊裝還有整整一天。

次日晚上，人民公園東門外拉起警戒線，吊車轟鳴。張朗軒被家人攙著，一步一頓地走到警戒線邊。塑像落地那一刻，老人突然掙脫攙扶，拄杖立正，用盡全身力氣舉起右手，敬了一個顫抖卻標準的軍禮，嘴里念叨：“這下好了，回家了，不走了。”

從1944年東門城門內，到1965年因交通建設被拆，再到1989年在東門萬年場重建，直至2007年遷回人民公園——這座三易其址的塑像，每一次挪動都像一次漫長的行軍，始終牽動著老人的心。

“除了數(shù)易其址的雕塑，父親晚年最掛念的，還有一枚遲遲不到的紀念章。”據(jù)張光秀回憶，2005年5月，張朗軒從新聞里聽說國家要給參與抗戰(zhàn)的老兵頒發(fā)紀念章，從此他便每天坐在窗邊等著郵政員上門?！?2月的一天，他忽然問我：‘紀念章咋還沒發(fā)下來？’看著他那雙渾濁卻執(zhí)拗的眼睛，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，輕聲說‘應該快了’?！?/p>

紀念章終究沒等到。2008年12月24日，張朗軒在睡夢中離世，那枚紀念章也成了張光秀心中難以釋懷的遺憾。整理遺物時，張光秀發(fā)現(xiàn)一張父親手寫的紙片，上面寫著：“永遠愛國”。那一刻，她忽然明白，父親把最后一道命令交給了自己——替他，也替那些同樣沒等到紀念章的老兵，完成未盡的心愿。

2010年，張光秀加入了四川巴蜀抗戰(zhàn)史研究院。十多年間，她與同事們跑遍全川，為抗戰(zhàn)老兵補錄口述資料、申請生活補助、申請紀念章?！白龅米疃嗟氖拢褪菐屠媳暾埣o念章，”她說，“我太知道，那枚獎章對他們意味著什么，那不僅僅是一枚獎章，更是國家對他們的認可，是他們未曾被遺忘的證明。”

2015年，在張光秀和同事們的推薦并經過層層遴選，5名川籍抗戰(zhàn)老兵和4名英烈子女參加了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(zhàn)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(zhàn)爭勝利70周年大會。當抗戰(zhàn)老兵乘車方隊出現(xiàn)在直播畫面時，張光秀的眼淚一下子涌出來——“如果父親泉下有知，一定會很高興，祖國和人民沒有忘記他們。”

2020年，國務院公布了第三批80處國家級抗戰(zhàn)紀念設施、遺址名錄，“川軍陣亡將士紀念碑”入選其中。如今，張光秀在公園、學校、書店，一遍遍講述著父親與他的戰(zhàn)友們出川救國的故事。在“無名英雄紀念碑”腳下，她耳邊仿佛又響起父親當年那句低沉的川音——“這下好了，回家了，不走了?！?/p>

（成都商報-紅星新聞記者 方舟）

分享讓更多人看到